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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而就在这时,严家父子彻底倒台,掌握着六省兵权的胡宗宪,彻底失去了朝中的靠山,成为许多人的眼中钉、肉中刺,而他们用来攻击他的把柄,恰恰正是他一直不甚在意的小节!
贪污腐化、投靠严党,都成了他必须负担的罪名,为了避免被投入腐臭的牢房、穿上破烂的囚服,还有遥遥无期的羁押,以及众人的唾弃和鄙视,他只有接受黯然下野的命运……人生的高峰和低谷相隔太近,他还未充分享受成功者的荣耀,就被赶下了宝座,成为一身布衣的乡野闲人。
坐镇东南的风光一去不返,人生的意义也戛然而止,那个建功立业的大丈夫胡宗宪,在离开东南的那天就死了。剩下的,只是个没有了目标、没有了理想,没有了动力的空壳一具。从此以后,他便终日落落寡欢,不是与酒为伴,就是去远处的庙里与和尚下棋……因为只有喝醉后,才能让他梦回吹角连营;只有和那些不问世事的和尚在一起,他才不会被现实刺痛。
终于有一日,他不能去下棋了,因为他饮酒过度,把一双眼睛烧坏了,看什么都只是一片虚影,根本看不清纵横相间的棋盘了……
为了他的健康,家人禁止他再沾一滴酒,在家中静养了半年,胡宗宪终于从巨大的打击和落差中走出来。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……一个致仕在家等死的半瞎老头,甚至连起复的心也淡了,只想在家含饴弄孙、颐养天年,不再走出龙川一步。
然而命运的残酷在于,它夺走你最宝贵的东西后,还会再夺走你剩下的……
那天,他正像往常一样,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晒太阳,日光透过淡淡的白云,撒在身上一片温暖。他惬意坐在那里,看着几个小孙子在眼前跑来跑去,听着他们银铃般的笑声,心里感到十分的平和。
然而下一刻,这片平和就被杂乱的脚步声,和家人们惊慌的声音打破,从他们吞吞吐吐的讲述中,老人知道,自己又一次犯事了,这次的罪名要比前次更大——谋反!足以诛九族的不赦大罪!
当然,现在的大明,已经不兴株连了,到头来被砍掉的,不过是自己这颗老头而已……
上次被人指控下野时,他曾出离的愤怒。但这一次,面对着即将被押赴进京的悲惨命运,他却一丝怒火都没有……当他无力反抗,只能任其把最后一丝尊严也践踏成泥时,心情只能用一句话表达,哀莫大于心死……
老人严令家人不许陪同侍奉,他不想让任何认识自己的人,看到自己被关在囚车里的样子。人生的末路,他要一个人去走……
※※※※
抱着这样的心情,胡宗宪被囚车押送上路了,他拒绝吃喝,决心以死证明自己的清白……之所以不在家里自尽,是因为那样叫畏罪自杀;浸淫官场多年,胡宗宪知道,只有用绝食而死,才能引起朝中士大夫的同情,给予自己一个稍稍体面的结局。
这次归案,他没想过自己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,致仕多年,谁还会为了他这个过气的罪人,去得罪那些权势滔天的贵人?
人为刀殂,我为鱼肉,我胡默林已然认命……
然而此时此刻,这个粗豪的锦衣卫汉子,竟带来了沈默的口信!如果说,这世上他还会信谁的话,自然非沈默莫属,既然沈默说了,他会尽力去斡旋,那就一定会尽力,这一点,胡宗宪还是有信心的。
‘以他今日的权势,倒也不是不可能……’想到昔日的小老弟,现在竟要成了自己的救命稻草,胡宗宪的嘴角,轻轻扯起一丝苦笑。
那千户还在喋喋不休的劝说,在他彻底词穷,快要哭出来的时候,胡宗宪终于出声了:“我吃就是……”
第八零七章审讯(上)
通州驿,寒风呼啸。
从淮安到北京,一千五百里路程,沈默只用了五天时间便跑完,也终于到了极限。虽然京城就在眼前,他却歇在了通州的驿站之中。
什么也不管,先昏天黑地睡了一觉,醒来时,已是次日的晌午了,虽仍旧浑身酸胀,但至少精神好了很多。盘腿坐在热炕上,一边喝着金黄的小米稀饭,一面听连夜赶来的余寅,汇报京里的情况。
“这几个月大人不在京,倒是错过了连场的好戏。”余寅小声道:“宫里宫外打得不可开交,先是左都御史王廷相,上书请宫中交出在六科廊行凶的中官,被皇帝以证据不足驳回;然后,礼科左给事中王治又偕御史王好问,提请核内府诸监局岁费,又被内承运库太监崔敏跪请止之,后在二王的坚持之下,皇帝只准核嘉靖四十一年以后部分,但仍查出宦官贪污账不少,二王请严惩,但皇上以内外有别为由,命慎刑司处置,不经外廷。”
“见皇帝对阉寺几多袒护,科道言官沸反盈天,六部九卿亦多有微词,至此,科道不再将皇帝和阉寺区别对待,对所下中旨一概封还,不予颁布!”想到这几个月宫里宫外的大乱斗,余寅不禁倒吸冷气道:“结果,宫里派吕用等数人掌管禁军四卫,被兵科谏止!派吕祥守备太和山,被欧阳一敬谏止!太监们在京城新开的皇店私店,也被新任巡城御史李学道,以违反宪令为由,率兵马司悉数查封!太监们怀恨在心,竟以皇帝召见为由,把李学道骗进宫里聚殴,抬出来时,已经是奄奄一息了……”
“还有这等事?”沈默微微吃惊道:“我倒没听说。”
“这是七天前的事,大人可能忙着赶路,一时没有关注。”余寅道:“言官们忍无可忍,竟又敲响了登闻鼓,几百人到午门外死谏,还有被抬着去的,大有‘壮士去兮不复还’的架势!”
“宫里呢?”沈默微微皱眉,不禁为那个优柔寡断的皇帝担心起来,这种情况肯定很让他伤神吧……人非草木孰能无情,隆庆对沈默真情以待,沈默也不自觉为他着想起来。
“太监们也在御前跪了一地,哭求皇帝为他们做主,皇帝也是没了主意,便召见内阁问计,”余寅道:“但徐阁老的态度十分含混,但那个意思要皇上秉公……其实皇帝的意思,是让徐阁老出面,把言官劝回去,结果徐阁老还是向着言官的,皇帝十分失望。”太监们从来不占理,何况对手是正义的化身,科道言官呢,所以只有拉偏架才能保住前者,而徐阶想要打太极,态度也就不言而喻了。
“最后呢……”沈默轻声问道。
“最后迫不得己,皇上处罚了几个打人的太监,将其论戍有差,虽然远没满足言官的要求,但也算是给他们出了口气。”余寅缓缓道:“徐阁老这才出去,把宫外跪着的言官都劝回去。”说着叹口气道:“要学生说,徐阶真是有些糊涂了,一味的袒护那些言官,这样下去,和皇上的裂痕会越来越大的。”
“徐阁老是有苦难言啊,”沈默压低声音道:“有些事情,你在宫外,并不知晓,自从高拱去后,皇帝对其眷恋之情,不减反增,经常会让人传他入宫说话,待宫人回禀,高阁老已经致仕后,他就会十分消沉,经常落泪道:‘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朕的忠臣?’然后问左右:‘能不能把他请回来?’太监因为彻底恼了徐阁老,便答道:‘只怕有人不答应……’皇帝听后沉默许久,方叹一声道:‘果是如此,这皇帝当着还有什么味?’”
对于这段秘辛,余寅还真是首次听说,闻言不由悚然点头道:“这样的话,徐阁老确实别无选择……只能依靠言官了。”
“这也只是宫里的传闻而已,无法验证真假……”沈默看一眼余寅,淡淡道:“但现在看徐阁老的反应,似乎是八九不离十了。”
“我要是徐阁老,也得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。”余寅目光闪动道:“只是……这样一来,和皇上的裂痕就会愈深,不知徐阁老是怎么想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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